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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郊灯鬼冢(1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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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女得知此人便是韩念慈的未婚夫婿,不胜之喜,赶忙上前厮见。江少云含笑同她们寒暄了几句,又转身向李逍遥微一拱手。李逍遥原非豁达豪迈之人,想到适才梦中之事,心下没来由地生出了恨意,鼻子里轻哼一声,昂然不睬。

江少云见状一怔,脸上不由自主现出了怒容。

他乃是祈真观门下俗家弟子,人品既俊,家境又殷实,一向给身边的闲人吹拍惯了,是以颇有些令人生厌的狂傲之气,眼见李逍遥生得貌不惊人,举动轻浮,自未将之放在眼里。不料这土里土气的乡下小子居然不识抬举,自己好意招呼,他却两眼上翻,神色轻蔑,直若对面骂人一般,忍不住当场便要发作。但转念又想,自己是堂堂名门高弟,若贸然出手教训一个无名小子,不免有牛刀杀鸡之嫌,日后传扬出去,没的损了师门清誉。当下强按怒火,只作不见,沉着脸说了自己的心思。

原来江少云临来之时,已从师父口中得悉黑水镇尸妖的来历,此行特为面见智修,邀他出山相助。不料智修虽是佛门弟子,却行事近妖,一谈之下,江少云即被他施幻术迷住,非但未能请出大驾,反倒留在寺中做了和尚。现下妖法已破,智修的原身——那小僧智泽又有归附赵灵儿之意,加之李逍遥等人皆身怀武艺,依他之见,便当径往黑水镇除妖,而不必回村做甚么准备。

林月如和赵灵儿听罢对望一眼,都觉如此一来,省却了不少麻烦,亦无不可。李逍遥却眼珠微斜,嘿嘿冷笑道:「你老兄说得如此轻巧,想来本事也大得很,只消动一动小指头,便能打得那尸妖屁滚尿流,何苦拉我们几只小鱼小虾插上一脚,白白分了功劳出去?奇怪啊,奇怪!」

江少云虽是背着身子,见不到李逍遥面上神情,但听他这番话夹枪带棒,其中的讥刺嘲讽之意却再明白不过,忍不住怒气上冲,霍地转身,涨红了脸道:「姓李的,咱们素昧平生,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,你为何一再对我无礼?哼,江某纵然不堪,自有师长管教,还轮不到第九流的江湖混混说三道四!」

大殿上一时剑拔弩张,气氛陡变。

赵灵儿扯了扯李逍遥的衣襟,微露嗔容。李逍遥只当没看见,仰天打了个哈哈,道:「该死,该死。我这傻瓜不懂人事,只会胡说八道,惹得江大侠发火啦。啧啧,江大侠是祈真观的顶尖高手,我一个江湖混混怎敢得罪你老人家?来来来,莫生气,咱们哥俩好生亲近亲近。」笑嘻嘻地踏上一步,便去伸手相拉。

江少云知他意欲同自己较量内功,不禁正中下怀。他六岁习武,在师门同辈中鲜有敌手,自觉武功了得,又听说智修的妖法被破,全是赵灵儿一人之力,同余人毫不相干,由是推之,此人不过是个平庸之辈,即便练过几手粗浅功夫,那也不足为惧。心道:「你这混蛋自讨苦吃,受了伤可怨不得我。」当即一招「灵蛇翻身」,手腕倏翻,闪电般扣向李逍遥的脉门。不料指尖尚未触到对方衣袖,突觉小臂奇痛,竟糊里糊涂地给他抓了个正着。

夜风徐徐,将殿上灯火吹得忽明忽暗,只见李逍遥嘴角带笑,五指便如铁箍一般,牢牢扣住了江少云的手腕。林月如知他近来遭逢奇遇,内功精进,江少云的修为再深也绝非对手,赶忙一跃而前,反手横切,喝道:「快住手!」不想此时李逍遥全身罡气遍布,受掌之后,臂上自然而然地生出反震之力。林月如啊的一声,全身酸麻,被他弹开了数尺。

只这一刹那间,江少云已觉出对方内功高过自己甚多,但众目睽睽,怎肯轻易低头认输?但觉李逍遥五指越收越紧,内力绵绵不绝地送将过来,当即催动真气,奋力相抗。哪知两股力道才一相交,对方的滔滔巨力却蓦地消失不见。江少云的内功远未练至收发自如的境地,此时犹如全力去推面前一堵坚墙,不料却推了个空,惊慌之中,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。

李逍遥撤后一步,放开五指,迅速无伦地变抓为托,轻轻在他臂上一扶,笑道:「啊哟,快快请起!你老兄向我磕头赔罪,这怎么敢当?」

江少云羞得面红耳赤,愤然挣脱,拉起衣袖一看,只见腕上数寸处一片青肿,轻轻一按,痛彻心脾,也不知是否伤到了腕骨。林月如和赵灵儿上前拉开二人,齐声责备李逍遥,怪他不该下此重手。江少云又气又恨,满面羞惭地拂袖而去。出得门来,给殿外的凉风一吹,心神稍定,猛然间想起一事:「我明明不认得这混蛋,他却如何晓得我是祈真观门下?真是奇了。」

当晚众人留宿寺中。吃过晚饭,林、赵二女来见李逍遥,告诉他智泽和江少云答应同往黑水镇除妖。三人商议了片刻,林月如转过话头,问他因何同江少云起了争执。李逍遥自不能道出实情,只推看不惯此人神气活现,所以才略施薄惩。

林月如笑道:「啊,我明白了,原来一个人生得讨厌,那便该死,如此说来,你这小贼作恶多端,岂不更要千刀万剐?好啊,本姑娘现下就替天行道,收了你吃饭的家伙!」骈起二指,向他狠狠戳去。李逍遥丝毫未曾提防,给她点中了颈窝,痛得失声大叫,摔倒在椅中。

赵灵儿想起三人于苏州城外初遇之时,林月如曾失手刺过他一剑,险些令他就此了帐,如今虽已相隔月余,但此情此景,宛在目前,不禁为之失笑。

次日一早打发走众僧,智泽和江少云收拾行李,领着三人前往黑水镇。

江少云昨晚睡得甚香,一觉便到天亮,醒来后自觉精神抖擞,试着屈伸几下手臂,似乎也已不再肿痛,于是乎满腔不快立时去了大半。他心想此去人多势众,尸妖一见之下,多半要望风而逃,那时大功告成,衣锦还乡,面上会是何等的光彩!想到这里,心情更是转佳,兴冲冲地洗过脸,换了件崭新的绸衫,又加戴了一顶方巾,遮住光头,将随身佩剑挂在腰间。他这把剑虽非削铁如泥的宝剑,但也镶金嵌玉,甚是华贵,剑鞘上数颗明珠熠熠生光,登时将整个人衬得英挺俊朗,神气洒然。

李逍遥一身短衣草鞋,灰头土脸地跟在他身后,越看心下越是有气,恨不能当场拉开裤子,在他秃头上痛痛快快淋一泡臭尿才好。

一行五人大都身手不俗,智泽虽不习武,但有赵灵儿在旁提掖,脚程也自不慢。李逍遥内功尤为超卓,一面赶路,一面尚有余暇撩拨江少云。一忽儿笑他明明是学武之人,却不伦不类地戴了一顶方巾,颇具东施效颦之丑;一忽儿又指摘他行走时步伐滞重,气息不匀,多半是祈真观轻功的底子扎得不牢、尚待勤加修炼之故。

江少云气得脸色铁青。他虽说一向性子高傲,但见了硬主,不知怎的便无师自通,学会了韬晦之策,索性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肚子里暗将李家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。

下山后向北行了六七十里,天色将晚之时,来到一处镇子。一路走来,镇外杳无人迹,四下里但只野草横生,有一架大车半掩在草间。江少云走近一看,原来那大车辕折轴断,早已朽坏,车后面倒伏着两具牛尸。两头牛也不知已死去多久,尸上群蝇毕集,一俟有人靠近,便轰的一声四散逃去。

林月如捏着鼻子赶上几步,问江少云道:「江大哥,这里便是黑水镇么?」江少云微一犹豫,点头不答。

众人进得镇来,放眼四望,只见远近街巷寂寂,茅舍无烟,空中飘着一股不知名的恶臭,便如同一座鬼城相似。走出不远,周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,赵灵儿只觉心头一阵烦恶,哇的一声呕吐出来。林月如赶忙抢过去扶住,轻轻替她捶打后背。李逍遥待她呕吐稍定,问道:「灵儿,你怎么样?可是哪里不舒服么?」

赵灵儿已是大半日未曾进食,喉间不住干呕,却只吐出了一些清水,红着脸道:「我……我不要紧……」突然微现惊讶之色,伸手指指不远处的一片树林,道:「啊,那是甚么?」

众人循着她手指方向看去,发现林中一株枯柏上吊着一人。那人颈悬麻绳,双脚离地约有三尺来高,不时地随风摇晃,就如小孩子荡秋千一般。李逍遥壮着胆子上前察看,只见这人身躯干瘪,眼窝凹陷,胸前开了个大大的深洞,脏腑都被掏挖一空,早已死去多日。

李逍遥料想定是尸妖所为,不禁暗自吃惊。怔怔地站了一会儿,忽然林月如在身后大叫大嚷,走回去一问,原来是左近一处人家里传出几声怪响。李逍遥见那户人家大门紧闭,当即穿过院子,径直来到门前,隔门唤了两三声,无人应答,便做个手势,命众人在外相候,然后推门而入。

众人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,却始终不见李逍遥出来。林月如唯恐出甚么意外,正要发声相唤,忽听他在屋内大叫:「啊哟,快来!快来!这……这真是奇哉怪也!江大侠,快请进来瞧瞧!」声音甚是惶急。

林月如拔剑在手,问道:「怎么,是尸妖么?」

李逍遥隔窗答道:「不是的,你别瞎猜,快教江大侠进来。」顿了一下,又道:「月如,灵儿,你们两个女人万万不可进来。」

这句话语意甚是模糊,又刻意提及「女人」二字,二女料想屋内定有甚么不雅之物,都不好再问,一齐看着江少云。江少云见他不呼旁人而独唤自己,觉得此事大为可疑,本待不理,但人家名点到自己头上,却又无由推脱,只得干咳一声,硬着头皮迈步进屋。

堂屋内堆满了杂物,光线微弱,一股腐臭之气中人欲呕。江少云屏住呼吸,稍作打量,见西首卧房门虚掩着,便走上前去,轻轻向内一推。呼的一声,一个黄毛毵毵的东西猛地窜将出来,江少云躲闪不及,那东西在他腿上重重撞了一下,怪叫着夺门而去。

他吓得连退两步,定了定神,这才看清是一条饿得浑身枯瘦的野狗,肚子里暗骂一声「晦气」,探头向房内张看。卧房里臭气更盛,满室苍蝇乱飞,嗡嗡之声绕耳不绝。只见墙壁正中挂着一幅鱼篮观音彩像,上面血迹斑斑,左首一座大炕,胡乱摊着几张肮脏的破被,里面鼓鼓囊囊,似乎藏着甚么东西。

江少云见屋中无人,不禁奇怪:「明明听得他声音在此,怎的却不见人?莫非这家伙被恶鬼捉了去?」一念及此,心下竟然生出宽慰之意,快步走到床前,随手掀开一张破被。只听被中传出「呱」的一声惨叫,雪片似的棉絮蓦地冲天而起,恶臭扑鼻,呛得他几乎闭过气去。

他不知发生何事,惊呼一声,漫天乱絮簌簌而下,登时沾得满头满脸,疾忙挥臂扑打。慌乱中才只扑得数下,手腕突然一紧,被甚么东西死死抓住。他抹了一把脸,定睛一看,只见腕间赫然挂着一只白森森的手爪,炕上一具枯骨摇摇摆摆站将起来,牙粲群峰,冲着他咧嘴一笑,缓缓招了招手。

江少云万万想不到被中竟会藏着妖怪,眼见这枯骨姗姗而至,仿佛便要投怀送抱一般,只吓得浑身汗毛根根竖起,大叫一声,挣脱手臂,奋力向后跃去。落地时但听噗的一记闷响,脚下软如败絮,似乎踏中了甚么东西。

他本就毫无临敌经验,这一来不禁更是张慌,低头看时,只见双足端端正正踏在一具腐尸的腹中。那腐尸原在门后,江少云推门而入,恰给门板挡住视线,加之进屋后疏于查看,是以竟未发觉。可怜那腐尸全身赤裸,肿胀发臭,便如一只奇大无比、注满了粪水的猪尿泡,皮囊里更有蛆虫无数,早已辨不清是男是女,踩踏之下,腐水流溢,顿时沾了满鞋满脚。

江少云从来只在观内修行,极少行走江湖,平日连杀鸡宰鸭之事也不曾亲自动手,哪里受得了这种场面?只觉腹中一阵翻江倒海,也顾不得追究妖怪是何来头,匆匆拔出双足,掩面奔出。一人自炕上轻飘飘跃下,拍手大笑道:「啊哟我的妈,大事不妙!江大侠高中死人彩,只怕要臭名远扬!」正是李逍遥。

原来李逍遥先自进屋,见到一室惨状,也不禁触目而惊,正要赶开野狗,退出门去,突然灵机一动,心想:「江少云这混蛋看不起老子,老子偏要捉弄他一番!」料想他进得房来,寻不见自己,定要掀开破被查看,给自己一唬之下,又多半会后跃逃跑,当即算好步子,将原本倒在炕前的腐尸拖至门旁,教他不易发现,然后抱着一具尸骸钻入被中,这才出声相唤。如此这般,巧妙排布,江少云果然中计上当,弄得狼狈不堪。

林月如等人听得屋内喧声大作,甚觉中奇怪,正待闯进去探个究竟,江少云已是夺门而出,大叫道:「别,别进去!里面……里面……」话未说完,突地脸色大变,瞠目鼓腮,似乎有甚么东西要脱口而出。

林月如等人吓了一跳,愕然停步。只见他闪电般转过身去,双手扶墙,肩头连耸,口中稀里哗啦一片声响,煞是清脆悦耳,无数美味珍馐争先恐后地顺流而下,只差连肠子也一齐呕了出来。

李逍遥走出来一看,当场便笑得打跌。

林月如皱眉道:「逍遥,你捣的甚么鬼?江大哥怎会吐成这样?」李逍遥以手捧腹,「啊哟」、「啊哟」地连声呻吟,已是笑得直不起腰。

过了半晌,江少云呕吐稍定,婆娑着泪眼慢慢站起。李逍遥笑吟吟地向他打量了打量,摇头叹道:「乖乖不得了,这一顿酒菜还真丰盛得紧。江大侠,小弟不过送了你一副臭皮囊,外加几十头烂蛆,区区薄礼,何必这样急着还席?岂不太也瞧不起人了?嘿嘿,哈哈。」

江少云气往上撞,猛地抽出长剑,劈胸便刺。李逍遥轻轻闪身避开,笑道:「啊哟,你想杀人灭口!只可惜刺我不着。」

林月如此时已明白江少云多半是中了这家伙的暗算,当即斜跨两步,阻在他身前,说道:「江大哥,怎么你……」才一开口,一股奇臭的味道直冲鼻端,熏得她险些呕了出来。低头一看,只见江少云两腿沾了许多不知是甚么黏黏的东西,一对短靴上爬满蛆虫,红白相映,煞是夺目。她满心骇异,赶忙屏住呼吸,退了两步,问其原由。

江少云手按剑柄,气冲冲地将事情原委述说了一遍。二女听罢,均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。李逍遥叫屈道:「这一回千真万确怨不得我!江大侠的武艺高强,是名满天下的大英雄、大侠客,我怎会晓得他这般没用?阿弥陀佛,罪过,罪过!」

江少云闻言愈发的怒不可遏,`当即又要挺剑冲上,同李逍遥拼个你死我活。林月如将他劝住,笑道:「你也真是,一个习武之人,居然会怕甚么死人。」痛骂了李逍遥一顿,押着他向江少云赔罪。

江少云侧过身去,铁青着脸不语。他所着的鞋袜、裤子均被尸水浸透,又无多余的替换,臭味刻骨铭心,委实难消,相隔数尺觉其浑身上下臭不可当。林月如和赵灵儿草草替他收拾一番,又弹了些香粉上去,遮掩异味。

李逍遥凑到近旁,嗅了几下,连说「香得很」。江少云给臭气熏得久了,好比久过鲍鱼之肆,实已不大辨得出香臭,但偷观二女的举动神情,似乎对自己颇有些敬而远之的样子,情知他这番话不大靠得住,厌愤之下,不住地喃喃詈骂。

李逍遥心中得意,笑嘻嘻地也不以为忤。

众人退出院来,又到左近几户人家查看,大抵都是一般情形,镇上之人或被尸妖啃成白骨,或中尸毒而毙于院中,偌大的镇子竟无一人幸免。智泽是出家人,见到这般凄凉场景,忍不住心下恻然,口中叽里咕噜地诵起了《往生咒》。李逍遥等人都唏嘘不已,再也无心嬉闹。

默默地走了片刻,赵灵儿突然间想起一事,甚觉奇怪,问江少云道:「江大哥,我瞧这镇上怎么连一颗粮食、一片布头也不见?难道尸妖也抢吃抢穿?」

江少云唔了一声,正要作答,忽听身后有人叫嚷:「混帐王八蛋小秃驴,你他娘的还不给俺站下!」众人回头一看,只见一个光头大汉远远奔了过来。目下正是五月天时,气候炎热,那大汉赤裸了上身,光头上兀自湿津津地满是汗水。众人认出他是玉佛寺的和尚智杖,都不禁大感惊讶。

李逍遥迎上前去,双手合什,冲他行了个礼,笑道:「大和尚,咱们这里有三头秃驴,不知你要寻哪一个?」江少云闻声哼的一下,知他是在拐着弯地骂自己,心想:「我是秃驴,你这小子便是混帐王八蛋。」忍住了不去接口。

智杖大步走到众人跟前,挟挟额上汗水,顺手向屁股上一抹,道:「俺他娘的出了玉佛寺,左转右转,还是寻不到家在哪里,便来撵这小……这小和尚,不想你们走得倒快……」一语未毕,突然掀了掀鼻子,瞪着江少云道:「喂,你小子身上怎的臭烘烘的?可是走路不小心,踩着了粪窖么?」

李逍遥哈哈大笑。江少云面有愠色,悻悻地斜了他了一眼。

赵灵儿唤过智泽来询问,得知智杖家在玉佛寺东南三十里外,如今他一路追来,却恰是南辕北辙了。眼看太阳便要落山,众人商议了一下,只好留他同宿一晚,明早再想办法。当下六个人沿着小路慢慢前行,寻觅歇宿之所。越往前去,景象便越是凄凉悲惨,阖镇房舍都被毁坏殆尽,有的即便一时未塌,也是屋中积尸,恶臭难当,实在不堪居住。

众人寻了一口小水塘,在塘边一段残墙下坐着歇息。林月如取出干粮分给众人。智杖却吹胡子瞪眼地大发脾气,将干粮掷还给林月如,吵着让李逍遥同他一起寻些野味来吃。李逍遥道:「这里遍地死人,臭得好像猪舍,又不是山野之地,哪来的甚么野味?我才不去白费力气。」

智杖劝他不动,独自怏怏地去了。

过了好一阵子,只见他面有得色,兴冲冲地返了回来,对众人笑道:「他奶奶的,这鬼地方硬是穷得要命,连这些狗东西身上也没半点油水。」举起手来,掌中赫然捏了三头吱哇乱叫的大老鼠,往智泽面前一递,粗声粗气地道:「喂,小贼秃,你也尝一只看看!」

智泽连呼「阿弥陀佛」,看也不敢向他看上一眼。智杖仰天大笑,甚为得意。众人既觉吃惊,又感好奇,见三头老鼠体形虽大,但个个毛色灰暗,瘦骨嶙峋,多半已许久未曾吃过一餐饱饭,也不知他用了甚么法子,竟能将它们生擒活捉了来。

众鼠身在险地,惊恐万分,不住地蹬腿甩尾,两只鼠目瞪着众人。智杖喝道:「吵甚么!爷爷大发慈悲,超度你们往西天享福,大伙儿都他娘的给俺规矩些,莫要争前抢后的,失了体统。」

赵灵儿给他逗得格的一笑,小声嘀咕道:「这东西怎么能吃?丑也丑死了。」

智杖盘腿坐下,从腰里摸出一柄剔骨尖刀,在鼻尖下面晃了两晃,看着赵灵儿道:「你小姑娘家懂得甚么?从来越是美味的东西,啧啧,越他娘的生得不大体面。譬如你常常要吃的肥猪,还不是胖面大耳、嘴巴老长?难道又很美了?」呸的一声,向地下吐了口浓痰,咧嘴露出满口白牙,又道:「俺瞧你生得粉粉嫩嫩,细皮白肉,嘿嘿,只怕也是中看不中吃!」

赵灵儿明知他故意出言相吓,却仍不禁有几分害怕,吐了下舌头,躲到林月如身后。林月如笑吟吟地插口道:「大和尚,这老鼠吃不得的。你想想看,镇上的人都是中尸毒而死,老鼠吃过尸上腐肉,难道会没染毒?我看你真是嫌命长了!」

智杖一怔,奇道:「老鼠也吃死尸?怎的从没听人说过?小丫头,你莫要唬俺。」

林月如笑着摊摊两手,并不接口。

智杖半信半疑,望望手中的三头老鼠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江少云上前一把夺过,远远抛进了水塘。群鼠在水中扑挣一阵,凫到对岸,连滚带爬地逃命去了。

智杖心中大是痛惜,想起昨天喷香的一锅鹿肉教智泽毁去,今朝费尽心机,捉来三头老鼠,又给江少云抢了放生,推而衍之,认定天下和尚无一不是大大的混蛋,当即「小秃驴」、「臭和尚」地乱骂起来,至于他自己同样的光头无发,一时倒也并未留意。

众人都晓得他是个浑人,任他自叫自骂,不去理会,点起了篝火吃喝谈天。

赵灵儿道:「江大哥,适才我问起尸妖抢夺衣食的话,你像是还未回答?」

江少云心头怒气随身上的臭味时涨时消,想是这会儿恶臭稍减,因此心情渐佳,脸上居然微露笑容,点了点头道:「那有甚么奇怪?这些尸妖乃是赤鬼王所豢养,不用说,镇上的财物都已搬到他老巢去了。」

林月如道:「赤鬼王是甚么人?」

江少云道:「是甚么人我也不知。听师父他老人家说,那老贼如今已有七十余岁年纪,原本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,三十年前机缘巧合,得到了一本邪派武功秘笈,练成一身『血魔神功』。这门内功专修至阳之气,须以寒冰为助,否则极易走火入魔。这里向西不远,地底有一座万年洞窟,积满了冰雪,那老贼便躲在下面。只因坚冰采挖起来十分不易,寻常人难捱酷寒,多被冻死,所以老贼才想出豢养尸妖的法子来。」

林月如道:「原来赤鬼王便是祸首。但他一个修炼之人,要这些金银财宝更有何用呢?」

江少云道:「姑娘有所不知,那老贼手下百余名弟子,既要管束群尸,又要虏掠女子来供其淫乐,缺了银子怎么能成?」顿了一顿,又道:「小兄我所以敢只身回来除妖,一者因为本乡本土,诸事方便,二者师父说我的剑法已初有小成,对付一般江湖好手绰绰有余。师父他老人家还说,那老贼的魔功已练至第八重,十分厉害,如不尽早将之剪除,久后必将为患。」

李逍遥原本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,这时听他自吹自擂,说甚么「剑法初有小成」云云,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。林月如横了他一眼,待江少云把话说完,接口道:「江大哥,原来你师父竟是个世外高人。只可惜这次无缘得见他老人家,真是遗憾。」

江少云给她这么一捧,骄态复萌,说道:「师父虽然僻居赣地,但却心忧天下,对四海妖孽无不了若指掌。可惜他老人家要闭关修炼一门高深的功法,否则定会亲来此地,你们顺便也能一瞻风采。唉,这也是缘分所关,强求不来的。」众人听了,都是肃然起敬。

江少云愈发的忘乎所以,口中滔滔不绝,大讲起师门掌故来。智杖听得入神,气也消了,一面呵呵憨笑,一面不停地问东问西。场上多了个凑趣之人,江少云讲得自是更为卖力,满口不离「我师父他老人家如何如何」,神情十分得意。

李逍遥心中鄙薄愈甚,暗想:「这家伙明明武功低浅之至,却老起了面皮,在这里自称自赞,大吹特吹,不消说,这门吹牛皮的功夫定也尽得了师门真传了。」当下再也听不下去,起身转到墙后,见草丛中丢着一口破锅,便拿去水塘边洗刷干净,汲了半锅清水。正要端回火上,忽然一阵微风吹过,零零落落送来几缕乐声。

他停手不动,凝神静听。须臾那乐声又起,虽是时断时续,难成腔调,但已较先前清晰了许多,似是有人在远处吹笛。

李逍遥心念一动,赶忙丢下破锅,三步并作两步奔回火堆之旁。江少云等人此时也已听见,纷纷站起身来,循着声响迎去。

众人刚到得镇中,便闻不远处传来呼喝之声。李逍遥带着众人攀上一所大屋的屋顶,向前方眺望。只见一名黑衣汉子手提弯刀,一瘸一拐地奔了过来,身后十余条人影紧随其后,追赶甚疾。李逍遥见那汉子头缠黑布,赤着双足,不由得微微一怔:「这人的装扮好生眼熟!」

这些人你追我赶,霎时间便到得屋下。林月如惊呼道:「啊,是尸妖!」

此刻一轮红日将落未落,余辉方盛,众人都看得清晰无比。那汉子身后之人个个衣衫褴褛,面容焦黄,当先一人更全身赤裸,下巴不知被谁斩了去,露着一排残缺的上牙,相貌十分狞恶,可不正是尸妖?那汉子似乎身上有伤,不停地淌血,跑得几步,给脚下的树根一绊,一个趔趄险些摔倒。当先那尸妖手臂倏长,已然搭上他的背心。

那汉子疾忙奋力前跃,嗤的一下,上衣肩头给扯落了一片布条。他身手竟是不弱,眼见情势危急,一转身,飞快地闪到一株大杨树后。一头尸妖疾扑过去,举爪向他头顶击落,那汉子略一侧身,嚓的一声响,尸妖十指有如钢锥一般,齐刷刷贯入了树身。这一抓的力道极猛,指尖入木盈寸,那尸妖连拔几下,难以脱出,只急得厉声怪啸。其余的尸妖行动如风,转眼便将他团团围住。那汉子倚着身旁的几棵大树纵跃闪避,一时却不得脱身。

众人早都听过尸妖的恶名,此刻一见,不料竟会凶戾至此,眼看那汉子给群尸围攻甚急,已是左支右绰,都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。林月如转头冲李逍遥道:「喂,还愣着做甚么?还不快想法子救人!」

李逍遥连声道:「是,是。」一时却想不出有何良策。猛听得一声衣袂振响,一个高大的身影腾空而起,自屋顶跃了下去,正是智杖。那大屋甚高,他落地后一个趔趄,重重跌了个跟头。众人吃了一惊,赶忙聚到檐边下望。李逍遥叫道:「智杖老兄,你怎么样?」智杖虽没练过轻身功夫,好在生得皮糙肉厚,一摔之下,便即爬起,挥挥手示意没事,几步抢到那汉子身后。

群尸听见响动,都回头张望,有的便掉转身形,向他猛冲过来。智杖身上没带兵刃,双手拉住袍襟,向外一分,啪啪啪几声轻响,纽襻尽数崩断,接着身躯一个盘旋,顺势脱下僧袍,抖手甩了出去。前面两头尸妖猝不及防,给他迎头罩了个正着,余众围将上去,百爪齐施,登时将一件棉布僧袍扯得粉碎。

只这么稍一耽搁,智杖已回身牢牢攀住一棵小树,一声大吼,那小树给他拉得弯成了一张巨弓。他奋起神力,须髯皆张,喀的一声脆响,小树齐根而断。众人均知此人不会武功,遥见那小树虽不甚高,但也已长到碗口粗细,想不到他一扳之力竟至如斯,不禁齐声喝彩,心下暗赞:「这莽和尚好强的膂力!」

但听智杖怒吼如雷,那小树给他舞得虎虎生风,便如一条极大的扫把,挂着呜呜风响,横扫过去。有四头尸妖首当其冲,登时被扫得躺倒。

那汉子早惊得呆了,愣在那里不知所措。李逍遥晓得智杖撑不了多久,急冲他招手叫道:「到这边来!」

那汉子闻声抬头,见有几个人参参差差地站在屋上,不由得大喜过望。他胸腹之际挂了彩,难以纵跃,攀着屋旁的一株大树慢慢爬上。李逍遥待他将至屋顶,轻轻舒臂,将他提了过去。智杖奋力虚舞几下小树,逼退群尸,也依样退上屋去。

众人此时方长出了一口气,李逍遥竖起大指,极赞智杖侠义武勇,世间少有。智杖给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,手抚光头,咧开大嘴呵呵而笑,不知说甚么才好。他随身包裹里带得有衣物,林月如取了出来,替他换上。

那汉子此前全凭一股逃生的勇气支撑不倒,此际险境得脱,立时便晕了过去。大家七手八脚除掉他身上血衣,露出胸前一片血肉模糊的伤痕。赵灵儿蹲下身去,一搭他脉门,但觉脉息急促,显是中毒颇深,不禁微微蹙起了眉。她虽有不少水月宫辟毒疗伤的灵药,但尸妖之毒何等厉害,药非对症,只可暂缓毒发,终究难以根除。想了一想,转身对江少云道:「江大哥,你身上可带着克制尸毒的药物么?」江少云面有愧色,连连摇头。

李逍遥和林月如回到檐边,只见群尸都聚在一处,向着屋上昂首咆哮。尸吼声虽高,但先前听到的笛声依然夹杂其间,时时可闻。过得片刻,尸吼之声渐稀,但闻笛声呜呜,愈响愈疾,已然传至屋前的林中。林月如奇道:「这人是甚么来头?怎敢在这地方吹笛?」

话音刚落,树丛后面黄影一闪,一个身穿杏黄长衫的男子大摇大摆走了出来。这人身形瘦长,面容枯槁,头戴一顶方巾,手拿一根短木杖,将一支竹笛横持在口边,一步三晃,且吹且行,意态极为闲适。

其时已近薄暮,天际半青半白,隐隐的似有些雨意。暮色之中,那黄衣人踱着方步冉冉而来,口中竹笛也不知吹的是甚么曲儿,时而凄厉,时而铿锵,情景实是道不尽的诡异。江少云和智杖也已来到檐边,四人相互对望了一眼,心底都有一股凉气直冒上来,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。

不一刻那黄衣人来到屋下,停步驻足,看了看李逍遥等人,扬声喝道:「尔等是甚么人?竟敢冲撞老爷的鬼府尸阵,可是活得不耐烦了么?」

他说话的声音抑扬顿挫,十分古怪,宛如在学堂里面念书一般。众人听在耳中,只觉说不出的刺耳好笑,可是心中栗六,都不敢笑出声来。

李逍遥见他停笛不吹,群尸便也跟着静了下来,心中恍然大悟:「原来这家伙在吹笛控尸。」眼见此人生得面黄肌瘦,话语声里透着中气不足,便似个积年的痨病鬼一般,显然没甚么了不得的功夫,但却神色骄矜,口气不小,忍不住心中有气。突然之间童心大起,冲那人笑嘻嘻地一摆手,学着他的腔调,摇头晃脑地道:「甚么鬼阵、尸阵?老爷没见到啊。尔又是甚么混帐东西?竟敢搅了老爷看戏的雅兴!当心我发起脾气来,牵你出去打一顿屁股!」

他自小顽皮,在余杭乡下之时,便常常模仿人家说话取乐,每每将对方气得半死。此时的几句话学来,语气、声调果然甚是惟妙惟肖,众人无不为之莞尔。

那黄衣人微微一怔,随即板起了脸喝道:「臭小子,哪个同你说笑?你们冲撞尸阵,胆子不小,没听过赤鬼王的大名么?」

众人心中齐想:「果然是正主儿到了。」

李逍遥道:「吃……吃甚么鬼?」搔了搔头皮,忽又面露喜色,笑道:「唔,我晓得啦,你要寻那爱吃鬼的钟馗大王,是不是?钟大王鼎鼎大名,我怎会不识?从前有一出戏文,叫做……这个,这个……对啦,叫做『钟馗嫁妹』!大伙儿扮成小鬼上了台去,左一蹦,右一跳,大翻筋斗,很是热闹。怎么,你老兄也有如此雅兴,想要见识见识?」

那黄衣人怒道:「甚么钟馗不钟馗?我问你听没听过赤鬼王的名头!」

李逍遥假意将左手拢在耳旁,做出倾听之状,过了片刻,连连摇头,道:「抱歉,抱歉,你老兄带来的这几头令尊大人又叫又嚷,吵得我实在半个字也听不清楚。劳你的驾,请各位老大人先移驾回府,我好下去给老兄说戏。」

林月如听他言语实在滑稽,终于忍无可忍,格的一声笑了出来。众人忍俊不禁,也都跟着笑出了声。

那黄衣人大怒,但眼珠一转,随即忍住,放缓了语气道:「小兄弟别怕,你只管下来便是,我担保它们不敢伤你。」

李逍遥道:「对不住得很,小弟我刚好受了点伤,现下腿脚不大方便,老兄若有兴致,倒不妨上来耍耍。」

那黄衣人见李逍遥高立于危檐之上,一派神气活现,哪里似腿上有伤的样子?心知他是信口胡编,沉着脸骂了一声:「小杂种!」他初时见几人年纪甚轻,又是和尚、又是女子的相杂一处,显得颇为不伦不类,料想是些缺心少肺的家伙,便欲将之诓骗下来,设法擒住。此时看李逍遥一味东拉西扯,并不上当,反倒像存心戏耍自己,一怒之下,不再理他,操起竹笛猛吹起来。

也不知这人用了甚么手法,只听得一声声笛音急骤,群尸突然闻之大躁,扑上前去连抓带咬,登时撞破门板,冲进屋去。接着又是砰砰大响,屋瓦震动,当是在房中四面扑击,欲将大屋拆倒。这所大屋虽高,可是年代久远,早已经摇摇欲坠,看样子过不多久便会给撞塌。众人又惊又怒,齐声喝骂。那黄衣人嘴角露笑,吹笛不停,神情显得十分得意。

赵灵儿喂那受伤的汉子服下些解毒药散,静观他脉息面色,似已暂时遏住毒发,便走过去站在李逍遥身边。此时怔怔地看了一会儿,突然一指那黄衣人,悄声道:「逍遥哥,他身上这个东西可有点古怪。」

林月如忙问:「哪里?哪里?」

赵灵儿伸手指点,众人一齐凑了过来。李逍遥在六人之中目力最佳,早留意到那人胸前挂着一块乌木令牌,即便是行动说话,手臂也不离方寸,护卫得着实严密。他凝神细看,见令牌上面弯来扭去,似是画着些图形或文字,但终因距离太远,辨认不清,便问江少云道:「江大侠,你师父他老人家神通广大,无所不知,这令牌有啥古怪之处,你给我们说说。」

江少云心下有气,眼珠也不错一下,只当全没听见。

赵灵儿见状叫了一声「江大哥」,轻轻走到他身边,柔声说道:「我逍遥哥性子顽皮,日间多有得罪,你别见怪。你晓得这人的来历,对不对?」

江少云给她温言软语的一问,顿时有些手足无措,嗫嚅着道:「我……我当真不识得甚么鬼令牌。不过瞧这人的模样,或许是一名尸伥。」

李逍遥道:「你这人说话便爱转弯抹角!这时候还卖甚么关子?那尸伥甚么的,到底有何来头?」

江少云怒道:「不认得便不认得,又有甚么好说的了?」停了一停,寻思此刻不是斗气之时,放低了声调又道:「不过我听师父说过,那赤鬼王养了几百头尸妖,群尸外出之时,须得有人驱赶约束,就如牧人放牧牛马一般。这些牧尸之人便唤作尸伥。我看这人的举动神情,八成就是尸伥一类。至于他身上的令牌有何用处,那就委实不知。」

众人听他这么说,都不禁好奇,一齐将目光转向屋下,仔细打量那黄衣之人。

智泽忽然咳嗽一声,小声道:「……抢过来……」

他自离寺下山以来,一向甚少讲话,陡然间说出这三个字,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。林月如瞪大了眼睛问道:「小师傅,你说……抢甚么东西?」

智泽指指那黄衣人,道:「我说,将那令牌抢了过来。」他说话的声音不响,但神色坚稳,显得殊有把握。

李逍遥心中将信将疑,见那黄衣人立在屋旁树下,群尸皆在屋中,度其形势,抢他一两块令牌谅非难事,当即点了点头,道:「好!」向林月如要过束腰软鞭,轻轻一纵,身形陡地拔起丈余。人在半空,挥鞭疾甩,鞭梢卷上一根粗大的横枝,身躯借势荡起,似大鸟一般猛扑下去。他现下的内功修为早已胜过从前十倍不止,这一跃姿态飘逸,潇洒自若,智杖先前那笨拙的一跌自难与之相提并论。

那黄衣人原本早存了防范之心,但不料屋上屋下,相隔数丈,李逍遥竟能一跃而至,见状惊噫一声,赶忙吹笛,想要召唤尸群。但群尸都已进到屋内,急切间如何便出?才只吹得两三下,李逍遥已然迫至近前,慌乱中只得丢了竹笛,挺杖向对方面门刺去。

李逍遥料到他会有此一着,口中低啸一声,左掌挥出,猛地击在杖身之上。他瞬间运足十成内劲,那黄衣人啊的一声大叫,震得虎口破裂,木杖脱手。李逍遥趁他身形后仰、空门大开之机,左臂暴长,小指勾过令牌,跟着掌力微吐,扯断了牌上所串的挂绳。这般生死关头,他出手自是毫不容情,这一下看似轻描淡写,其实暗含了李三思手卷里所载的一门「飞龙探云手」功夫,一连串动作有如行云流水,那黄衣人丝毫没有招架之力。令牌到手,更不停留,鞭子荡回时,足尖在树上一点,顺势跃上屋顶。

二女先见李逍遥孤身犯险,都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,生怕他一不留神出甚么意外,这时见他全身而返,方始放下心来。

那黄衣人惊出了一身冷汗,见李逍遥一击便走,更是莫名其妙,疾忙连退几步,远远地站定。他尚不知令牌被夺,兀自操笛猛吹,召唤群尸。过得片刻,群尸自屋内蜂拥而出,向他围拢过来。那黄衣人胆气一壮,向前迈了两步,冲着屋上叫道:「臭小子,你们不爱下来,那就等着领死罢!大爷不奉陪了。」嘿嘿嘿地低笑数声,随即发觉群尸一个个眦目露齿,神情竟然颇不同往常。

他笑声遽止,低头一看,脸色大变,颤声道:「咦,令牌呢?」双手不自觉地瑟瑟发抖,在身上遍摸遍寻,但哪里找得见?他只当是同李逍遥交手之时,无意间跌落地下,赶忙俯身趴下,四处搜看,亦是不见一丝踪迹。

此刻天色渐暗,那黄衣人双目圆睁,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说着甚么,片刻工夫便已额上见汗。他一面搜寻令牌,一面慌慌张张地抬头瞥上一眼,眼见群尸愈行愈近,恐慌之下,面色如土,只想转身逃开,可是两股栗栗,竟一步也迈动不得。蓦地里只听他骇极而呼,一头尸妖猛扑过来,张臂向他抱去。

那黄衣人赶忙以手撑拒,被尸妖一口咬中掌缘,登时连皮带肉扯掉一块,痛得长声惨嚎。那尸妖将肉块囫囵吞下,欲待伸颈再咬,却给他避开,当即抠住他右腮,二指去挖他双目。那黄衣人仰面欲避,突然颈间一紧,却是另一头尸妖冷不防钻了出来,双爪齐施,将他脖颈死死叉住。他奋力挣扎,张口欲呼,猛觉面上钻心般的痛,一对眼珠已被血淋淋地攫了出来。

那黄衣人一阵撕心裂肺似的惨嗥,双拳乱挥乱打,眼窝中鲜血涔涔而下,神情十分可怖。群尸全然不避,给他打倒了两个,余众趁机一拥而上,将他扑倒在地,你争我夺,爪撕口咬,顷刻间扯成了一地碎肉。

屋顶众人看到这一幕群尸争食活人的惨剧,心下无不骇然,赵灵儿和智泽转过了头去,紧闭双眼,不忍看见他血肉模糊的惨状。

群尸给鲜血激发了兽性,望见屋顶还有活人,不停地跃起扑击,像是要隔空将李逍遥等人抓了下来。又有的以头作锤,猛撞壁板,震得梁上尘土簌簌而落。

李逍遥急中生智,道:「大伙儿都别愣着,快放暗器!」众人身上哪来暗器?纷纷揭下屋瓦,向尸群中掷去。不料这些尸妖浑身上下坚愈铜铁,瓦片或中头颈,或中胸腹,打得笃笃有声,却是毫发无伤。丢了一阵,江少云先泄了气,停手叹道:「算了罢,大伙儿不必费力气了。」

李逍遥沉下脸道:「江大侠又有甚么狗屁好放?」

江少云道:「这样丢几块砖头、瓦片下去,好像挠痒痒一般,有何用处?还不如省些力气的好。」林月如等人见状也都陆续停手。李逍遥气得冷笑道:「好啊,既然如此,大伙儿索性坐下来喝他妈的一壶,等这帮家伙自己走开,岂不更好?」众人面面相觑,都不做声。

智泽上前扯扯李逍遥的衣袖,指着那令牌道:「你挂了令牌下去,尸妖便不会咬你。」

李逍遥一怔,随即明白他的意思,不禁好奇心起,解下令牌,借着微弱的光线翻覆验看,只见上面以朱笔画着三个似符非符的怪字,却并无甚么奇处。林月如道:「智泽小师傅既如此说,逍遥,你带着令牌先走,我们随后跟来,大家一齐冲出镇去。」

李逍遥望望屋下群尸,又看看众人,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。智杖道:「这小秃驴说话好似放屁,我劝你最好别信。」

李逍遥微微一笑,心中反复思量,知道再无别路可走,当即一咬牙,说道:「好罢,我这第九流的江湖混混便做一回先锋,替大伙杀一条血路出来!」整整衣衫,转过身去,正色道:「江大侠,听说你的剑法已练到甚么大成、小成的,十分了得,他们几人便交给你了,记住,千万要当作亲爹亲妈一般看待,不可出了岔子!」哈哈一笑,不待他答话,纵身从屋顶跃了下去。

那受伤的汉子此刻兀自昏睡未醒,智杖将他负在肩上,和众人一起来到檐边查看,见群尸只是转头望望李逍遥,并无异动,知道智泽所言不差。当下林月如和赵灵儿在前,智泽、智杖居中,江少云断后,一个个次第跃下屋去。

他们几人身上并无令牌,群尸一见,登时骚动起来,纷纷嘶叫着让过李逍遥,向屋下猛扑过去。李逍遥既知尸妖不畏刀剑,便弃之不用,见那黄衣人所遗的木杖十分合手,当即弯腰拾起,木杖贴地横扫,打中了一头尸妖双踝。那尸妖咚的一声栽倒,滚了几滚,翻身爬起,又去追赶众人。李逍遥见它理也不理自己,喜得欢声叫道:「这鬼令牌当真要得,大伙快他妈的逃啊!」舞动短杖,一通连戳带打,将群尸打得接连翻倒。

江少云等人趁机冲上小路,向镇后奔去。

其时天已半黑,李逍遥心道:「半夜里乌漆麻黑的,没亮子照路可不大方便。」见众人已逃出一段,谅必暂无危险,便不再追赶,就地寻了些枯枝束在一起,点起两枝火把。火光一闪之间,望见那黄衣人的竹笛丢在脚边,心中一动,上前拾起,暗忖:「这厮会吹笛召唤尸群,倒也有趣。不过我没学过这门功夫,万一曲调吹得差了,反引得尸妖来咬,可就大大的不妙。」但想这笛子或许有其他用处,不妨拿了再说。当下揣入怀中,将木杖别在腰间,两手分持火把,向众人去路追了过去。

奔出不远,只听得前面吵成了一锅粥,二女的叱喝声夹杂着江少云的咒骂声、尸妖的吼叫声,种种声响汇成一片,场面蔚为壮观。李逍遥暗暗吃了一惊,心想:「只耽搁得半顿饭工夫,怎的就给尸妖撵上了?」

脚下加劲,来到近前,只见江少云和二女结成犄角之势,守把要冲,正各施剑法拦阻追来的尸妖,场中却不见智杖等人,想是已向北逃出去了。李逍遥见二女俏脸羞红,神情十分忸怩,不禁奇怪,叫道:「出甚么事啦?」林月如避开一头尸妖的扑击,抬腿将它踢了个筋斗,愤然道:「你自己瞧!」

李逍遥定睛一看,发觉群尸跑动的姿势变得有些古怪,一个个裤裆都鼓起大包,其中更有一头尸妖,裤子磨穿了大洞,破洞之中影影绰绰,似乎支着一条肉棍,迎面看去,显得十分刺目可笑。那家伙偏生又较旁人好动,东跑西颠地甚是勤快,裤裆里的玩意随之左右乱摆,分外扎眼。

李逍遥不明其理,笑道:「江大侠,这是他娘的怎么一回事?莫非这些家伙看你生得风流俊俏,是以起了歹念?」

江少云怒道:「我怎么晓得?我又不是甚么英雄豪杰,你别总大侠、大侠地乱叫成不成?」顿了一下,又道:「两位姑娘,这些尸妖污秽下流,无耻得紧,你们速速离开,让江某抵挡一阵。」他不肯在李逍遥面前示弱,一面说话,一面奋力出剑,借势移步,挡在三人之前。

李逍遥道:「不错,我们三只废物待在这里,只有碍手碍脚,江大侠的绝世武功如何施展得出?月如,灵儿,咱们先走一步,到前面静候佳音便是。」

赵灵儿迟疑道:「这些尸妖手爪、牙齿都有毒的,他……他……江大哥一人如何抵挡得住?」

李逍遥道:「你晓得甚么?说不定江大侠天赋异禀,竟然不怕尸妖之毒,也是有的。」一迭声地连连催促,教二女快走。二女虽觉抛下江少云甚是不妥,但见群尸淫态百出,模样丑怪,实在不愿多看,只得从命。

谁知刚跑出不远,便听得江少云气急败坏地大叫救命。三人回头一看,只见他手上剑光霍霍,舞动如风,却仍自挡不住群尸的攻势,已是频现捉襟见肘之态。原来江少云脚上尸臭虽已淡去,但群尸嗅觉灵敏,缠斗一久,自然闻到,一个个都激发出了凶性,拼命向他猛攻。先前二女同他联手御敌,手上拿的是锋锐宝剑,吹毛立断,削铁如泥,群尸尚还有所顾忌,此时身边无所倚仗,场面顷刻便逆转了过来。

李逍遥看得心中好笑,扬声叫道:「不要怕,你且再撑上一刻半刻,待我送走了她们,便来替你。」二女见他尚有闲情说笑,都是又气又急,赵灵儿匆匆塞了一柄短剑在他手里,向他肩头一推,说道:「他一个人撑不住的,咱们回去救人。」

李逍遥笑嘻嘻地点点头,冲她扮个鬼脸,大叫一声:「救兵来也!」飞步而返。

他提气狂奔,短短的路程转眼便至。江少云正手忙脚乱地绕着一株大树,同群尸兜圈子。一头尸妖迎面扑来,给他奋力踢倒,冷不防身后一尸却又钻出偷袭,情势甚危。李逍遥同他隔着尚有三丈远近,眼见救之不及,大喝一声:「着!」短剑脱手掷出,去势如电。

但见白光一闪,噗的一声,穿胸而过,将那尸妖牢牢钉在树上。

江少云骇得面色如土,借机逃开,抬头望望李逍遥,颤声说道:「李,李兄,多,多,多谢……」

李逍遥笑道:「阿,阿弥陀佛,不,不,不必客气!想不到这班混蛋也喜欢这个调调儿。幸亏江大侠你的武艺高强,这一次如是换作小弟,只怕多半要屁眼儿不保。」哈哈一笑,将火把掷了过去。

江少云伸手接住,退在一边。他此番死里逃生,心中原是感愧交集,但一遭李逍遥讥刺侮辱,满腔歉意登时化为羞恼,只觉此人说不出的粗鄙可厌。

李逍遥展开水月剑法,以杖代剑,噗噗噗一连三记,打倒了三头尸妖。此时二女也先后赶到,加入战团。林月如见一头尸妖给短剑钉在树上,尚在挣扎呼号,当即跃上前去,手起剑落,将它半个脑袋削了下来。那尸妖嗷的一声惨呼,重创之下,脑中迸流出一道黑水,却不见血水,挣扎得反倒更为厉害了。林月如又是吃惊,又感恶心,道:「啊,怎的这样?」

江少云叫道:「这家伙体内种了傀儡虫,你杀不死它的。」连打手势,教她快退开些。

李逍遥道:「那怎么办?」江少云迟疑着未即作答。

李逍遥只道他还待拿搪,喝道:「他妈的,你又来卖关子了!你师父派你除妖,难道没教你克制之法?」

江少云给他骂得急了,只得道:「我……我先前的话全是骗你们的,其实这次是我自己偷跑出来,师父他老人家并不晓得。」

李逍遥一怔,怒骂道:「混蛋!混蛋!你这大嘴巴,自己爱吹大气,可累得我们要替你陪葬!」展开水月剑法当中的精妙招数,奋力几下,逼退群尸,跳出圈子,大声道:「月如,灵儿,这一仗有输没赢,大家走了罢。」掉转身形,发足便奔。

江少云呆了一呆,满面羞惭地随后跟上。仙女剑本为一对,此时尚有一支钉在树上,赵灵儿虽然不舍,但想到群尸不畏刀剑,极是难缠,一旦给围住便难以脱身,故此不敢取回,只得忍痛将之留在原地。

四个人展开轻身功夫,向北疾行,将群尸远远甩在了后面。约莫奔出一里多地,撵上了智杖等人。此间距离黑水镇尚近,众人不敢大意,又向前赶了三四里,这才停下歇息。

那受伤的汉子已醒转过来,赵灵儿草草替他检视了伤处,又喂他服了些解毒药散,轻声问道:「这位大哥,你觉得怎样?」那汉子身体虚弱已极,仍是站立不起,不过精神倒似健旺了许多,道:「多谢,现下好些了。」

李逍遥听他口音古怪,看了赵灵儿一眼,问道:「老兄可是云南一带的黑苗族人?来这里有何贵干?」

那汉子摇头道:「小人是贵州人氏,我们一行四人都是同乡,经这里去往苏州办货,半路撞见尸妖,三个同伴都给它们害死了。小人幸遇几位仗义相救,实在感激不尽。」

他一身装束与黑苗酷似,李逍遥甚觉可疑,但观他说话之时神色如常,却又瞧不出甚么破绽,心中将信将疑,点了点头。耳听得群尸的号叫声渐渐迫近,说道:「这里怕待不得了。江大侠是此间地主,咱们要往哪里躲避,还须他老人家示下。」

江少云经历了此前一番挫折,气焰大减,神情变得十分懊丧,坦言自己对此地也不熟悉,不过听说尸妖惧水,若想甩脱,只怕须得渡过白河才行。

李逍遥忙又请教智泽。智泽眨了眨眼,却不开口,只伸手向西方一指。李逍遥道:「你老人家意思是往西?好,小师傅的话我最信服不过,你要往西,咱们便往西。我看咱们这里三位高僧,你的年纪虽小,道行却最深,真强过那些没用的废物太多!」

当下众人拣拾树枝,扎了些火把点燃。智杖仍负起那受伤的汉子,李逍遥将短木杖给他拄了,一行人乘夜向西而去。

天气愈来愈是阴沉闷热,头顶上星月俱无,远远望去,天地之间混沌一片,黑得吓人,只看到众人手中火把放出点点微光。镇西一带皆是荒地,半为黄土,半为砂砾,野草荆棘生得东一片、西一片,便如一颗生满了癣疥的癞痢头,显得狞恶异常。众人都不说话,这样默默走了十余里路,偶尔能听到隐约的水声,可是火光照耀之下,四外仍是寂寂荒草,并不见河流的影子。

过了不久,忽见草丛中隆起一个圆形土堆,赵灵儿仔细辨认,却是一座半塌的旧坟。她吃惊之下,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,叫过之后,立觉不妥,赶忙伸手掩住了嘴,但这声惊呼却已撕破夜空,远远传了出去。

再行了片刻,地势变得愈发险恶起来,长草间不时露出一两只装满骨殖的骨瓮,或是塌陷破败的孤坟。李逍遥眼见四下都是垒垒荒冢,似已走入一处乱葬岗,心生警觉,低声说道:「大家小心些。」挥动长剑,抢到前面开路。众人在乱坟荒冢间蹑足而行,有时静得久了,似乎生出了幻觉,耳边居然能听到啾啾鬼哭。

半夜三更走在这阴森森的地方,任你胆子再大,也难免有些心惊肉跳,偶一落足,惊得草间潜伏的虫蛇乱爬,发出沙沙轻响,更是教人不寒而栗。幸好这里也有道路,虽然乱草没膝,但仔细看去,小路的痕迹还是依稀可辨。众人深一脚、浅一脚地也不知走了多久,远方忽然刮起了大风。凉风呼啸而来,紧一阵,慢一阵,吹得火把的火头扑扑乱响。

李逍遥蓦地轻咦一声,站住了脚。只见西北方向有一座土山,约莫数十丈高下,黑黢黢地横在旷野中,宛如一头沉睡的巨兽。奇怪的是,土山半腰里,一道白光在不停闪烁,便像一团雾气绕在山间,忽明忽灭,萤萤如灯,显得神秘无比。众人议论纷纷,都猜不透有何古怪,不禁好奇心起,当即加快脚步,向前赶去。

又行出十余里远近,到得土山脚下,那白光闪了几闪,突然消失不见。李逍遥奇道:「此地莫不是埋着甚么宝贝?智泽小师傅,你学没学过望气之术?快请过来瞧瞧。」

林月如白了他一眼,正待说话,只听江少云蓦地尖声大叫道:「啊,这不是鬼王墩么?是……是鬼王墩……」向后接连退了几步,这才站定,呆望着眼前这座土山,神色十分惊恐,仿佛它是个极为可怕的怪物一般。

众人见他突然失态,都觉莫名其妙。赵灵儿道:「江大哥,别怕,你说的鬼王墩便是这小山冈么?」江少云深吸一口气,定了定神,道:「这里距黑水镇三十余里,一定就是鬼王墩了,决不会错。你们不晓得,我四五岁大的时候,便听我娘说起过这里,此事远近几百里无人不知,就是三岁孩童都能讲述……」

原来早在数百年前,黑水镇西北便有这一片荒地,方圆百里皆是黄沙石砾,并无寸土。荒地中心有一座巨阜,明初唤作「飞来墩」,上有戍卒驻守。这地方荒僻无人,戍卒别无他事,但只冬月积冰,夏时储水,以供驿使往来而已。

五十多年前,扬州府一位守将来此巡视,听说此地缺水,见那飞来墩上遍生草木,疑其本是一座土山,后为飞沙所没,认为既有山,必有水,当即发卒开凿。众军分编成两队,轮流向下挖,待掘至十数丈深,有一队当值的军卒突然失踪不见。那将军大怒,认为定是有人私逃,便派人侦看。探者上至山顶,只见一处给人掘开的大洞,洞中风声雷吼,漆黑一团,却无所见。于是用绳索缚住一名军卒,将他垂了下去。久之不见动静,拉上来看时,却只剩了一条空绳。如此数番试探,再也无人敢下去了。

那将军不信,亲来看过,下山之后未发一言,即刻命人将洞口封堵起来,撤去了山上戍卒。远近村人听了此事,甚是惶恐不安,传说山下镇着妖怪,纷纷避之惟恐不及。此地渐渐的绝了人迹,那山也改名为「鬼王墩」了。

赵灵儿胆小怕鬼,听他说完这故事,只觉浑身寒毛直竖,不自觉地向李逍遥身边凑了凑。林月如道:「这里既是唤做鬼王墩,那赤鬼王会不会便躲在下面?」

江少云摇头道:「鬼王墩五十年前便已得名,我看多半同那老贼并无关系。这地方邪门得紧,咱们还是快些绕开,寻路过河去罢。」这传说他自幼便听得耳中生茧,随着年纪渐长,心中对之的恐惧越发根深蒂固,是以胆子再大,也决不敢冒险越雷池一步。

李逍遥道:「真是一派胡言。世上哪来的鬼怪作祟?我看定是官兵畏苦逃役,又怕长官追责,这才编了故事骗人。哼,也只有你这胆小鬼、大草包才会害怕上当!」

江少云给他气得满脸通红,正待反唇相讥,蓦地里半空电光连闪,将四野照得亮如白昼,紧跟着一个大霹雳震天价打将下来,轰得人耳中嗡嗡作响。众人不约而同掩住双耳,仰天看去,只见漆黑的夜空里,无数黄豆大的雨点狠狠砸了下来。

智杖啊哟一声,大手遮住光头,叫道:「不好了,这王八蛋鬼天气,却教俺到他娘的哪儿去躲雨?」

说话之间,雨点已是一阵密似一阵,眼见得颗颗水珠化作道道水帘,由半天里倒灌下来,打得沙地上冒起一股股白烟。四下里一片空旷,全无树木,当真没处可以躲避。李逍遥借着闪电的亮光看去,见那土山半腰似有一座洞窟,便道:「大家先过去避一避再说。」

江少云大吃一惊,急忙阻拦,道:「去不得!」

李逍遥理也不理,火把一挥,当先便走。众人给大雨浇得好似没头苍蝇一般,都拼命向着山上奔去。江少云气急败坏地连声喝止,哪有人理会?叫了几声,见众人都已跑远,无奈只得随后跟上。

那土山坡上甚是平缓,路旁有一道高崖,崖下塌了一层,积土之后露着黑糊糊的洞口,仿佛一只妖怪大张着嘴伏在那里,只待择人而噬。此际风雨更疾,火把被浇得忽明忽暗,似乎随时便要熄灭。众人争先恐后奔入山洞,将火把插在地下,除下湿衣绞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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